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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鸟不过伤心领

三·风暴

夜里起了风暴。

风是突然变凌厉的。我裹在帆布里面睡觉,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推,打了几个转,腰部猛地撞上了桅杆,疼得呲牙咧嘴的。好容易挣出头,我听到身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火光中人影僮僮。水手们大声呼叫,其中最响亮的是船长吼出的命令,炸雷一般:“降下风帆!关闭舱门!”

第一次经历风暴,我毫无经验,在翻转的帆布里卷着,随风晃到七荤八素天旋地转,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窝蜂。好容易抽身出来,看下面人来人往无处插脚,索性顺着桅杆爬到顶端。一声炸雷,整个天空都被照亮了,翻卷的乌云中间是个巨大的漩涡,裹挟着的道道闪电,像是飞舞的银蛇。我被这瑰丽的奇景震撼住了,目不转睛地盯了一阵,一直到头晕眼花,耳边轰鸣不止,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畅快感。我喜欢这样!我不禁大笑起来,笑声被雷声掩盖,像是滴水融入海洋。我再也不要活在地道和暗影中了,再也不要!如果阳光不能为我照耀,那我就要在永夜中呼唤雷霆!

过了一阵,暴雨劈头盖脸地袭来,砸得头皮生疼。一片恍惚中,我忍不住开始思念头发,原来它们还是很有用的,以后再也不要剃光了。

雨必瓢泼,祸不单行。第二天早上,我发起了高烧。清早雨势小了些许,甲板湿漉漉的,水手们正在传递酒袋,喝一口倒一口入海,为庆祝生还。船长不在喝酒的队伍中,而是翘着毛腿坐在舵前,在大把大把地嚼酸草叶,看起来心情不错。

我小心地凑到跟前,问:“船长,你能和我一起去下小厮的舱房吗?”感冒了硬抗是能过去的,多喝热水就行。但最好先换身干衣服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会死的。”

“你的死活与我何干?”

“水手们都到对面下注了,而你赌我赢。”我耐心地指出这一点。

船长耸耸肩:“也就一枚银币。”

就不该对人抱有太多期望。莫里斯船长腰间的鞭子从早到晚都在滴血,那是他驱赶水手去工作的方式,典型的奴隶主对待奴工。他没有伤过我,或许是喜欢我干活麻利,并且能自觉把守秘密,但那和喜欢一只手脚灵活的猴子没什么两样,他根本不在乎我的生命。

不过话说回来,我又在乎过谁的命呢?

我掰着指头数了数,七神啊,我居然换过十七任搭档!和我交换过名字的人,他们无一例外,都死了!为什么我还活着呢?

想着这个问题,我没注意脚下,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来到了酒舱。

这里堆着顶到天花板的酒桶,小的我单手就能拎起来,大的两手都抱不过来。我四下瞅瞅,没发现有人,便关上门,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,使劲把里面的水拧干。

怂不敢到舱房取干衣服,只好在这里手动制造了。

“见鬼,你是女的?”

一张满是淤青和红肿的脸从我扶着的酒桶上方冒出来,猛抬头看到,听到“哎呀”一声,我吓得跳了起来,下意识去摸绑在腿上的匕首。

“什么人!”

是“疙瘩脸”,那个被恶霸三人组丢进海里的男孩。他居然还活着。说实话,光看脸真认不出,是他那大螳螂般的瘦削身形太有辨识度。我踮起脚才把匕首横在他脖子上。

“冷静!冷静!”大螳螂举起木柴棍手臂表示投降,怀里的东西纷纷砸在我脚上,我没低头看,死死地盯着匕首的锋刃。发烧时头昏眼花,这时候不容一点分心的工夫,每一瞬都关乎性命。

“我没有害你的意思,我发誓!”大螳螂指指下面,突然别开了目光,“我只是想要向你表示感谢,这三天我是靠着你送的食物才活下来的。呃……你能先穿上衣服吗?”

“哦。”

我把匕首竖起,下移到对方心脏的位置,稍稍放松绷紧的身体,视线越过我坦坦荡荡的胸口,看向脚下。掉下来的是咸牛肉、硬奶酪和陈面包。没错,是我丢在这里的。隔壁侏儒首相几乎不吃饭,要酒却很勤,有时候来不及收拾,就顺手丢进空酒桶里了。

无心插柳,倒是养活了一个对手。

过后,我被灌了一筒密尔火酒,罩着对手脱给我的宽大上衣,看着这个家伙吧唧着嘴,用我见过最不雅的吃相吞着自制的三明治,晕晕乎乎,心情复杂。

“我叫卡洛。”

“我才不要你的名字!”

在小小鸟中间,交换名字有着特殊的意义。我们会把名字连同喊它的声音记下来,作为确认伙伴关系的凭据。伙伴的选择需要十足的慎重,因为不可靠的搭档很有可能会出完任务就在耳后喊你的名字,回头就一刀,把功劳据为己有。

“有意思,那我叫你什么?”

“随便你。”

“那好,从现在起,你就叫梅布尔。”卡洛吃完三明治,拍掉手里的面包渣,凑过来,突然一把按在我额上,“但你不能叫我卡洛,要叫我哥哥。”

这傻瓜,居然把抱团取暖的行为当真了。

“听着,”我认真地说,“我不杀你,是因为上面还有三个麻烦要解决,所以我们暂时是同盟。等弄死他们,我们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。”

“听着,小女孩,”他模仿着我的语气,又噗嗤一笑,“你真是会给自己下套。”

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腰间。低头一看,是我的匕首。

“你什么意思?”我的声音开始出现颤抖,“要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吗?”

该死,我才是傻瓜。该死!该死!该死!

“他们都已经死了,你说该怎么办?”卡洛收起笑容,怜悯地看着我。

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,感觉脚下的木板和自己的视野都在晃动。不该喝那筒密尔火酒的,不该。我深吸一口气,打开货舱的挡板。密雨一下子侵入进来,打得人睁不开眼睛。我会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。我走到甲板上,对着海水开始催吐。

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双大手,钳住了我的腰。感觉自己双脚离地,我惊恐地踢打不已。

“放开我!”

“胜利者,这就是最后的胜利者!”船长声音在脑后炸雷般地响起,感觉脑袋嗡地一声,我懵了,身子一阵阵发软。我听凭自己瘫成一只脱线的木偶,任他骄傲地挥舞着穿过人群,来到大副的轮盘前。

“你整整给我赚了五十七枚银币!”船长终于放手了,谢天谢地,腰上几乎被他拧掉两块肉。他矮下身子收钱,又在我耳边低语,“我的小朋友,你现在想要什么都行。”

我想要你下到酒舱里,替我干掉对手。

但我没有这么说,幸好木掉的脑子及时反应了过来:“信,我要去潘托斯的介绍信。瓦里斯大人答应过我们的。”

狭海上的风暴来得快去的也快,接近傍晚便恢复了晴朗,黄昏蝠时,晚霞格外的绮丽,西方天际铺展开来的绯红色浸染了海域,半青半红的海水像是两色分明的西瓜碧玺。水手们都在甲板上吃饭,忽然听到瞭望台上有人喊:“看到海岸线了!”呼啦一下,全体都站了起来。在人们纵情的欢呼声中,我把脸埋在掌心里,痛哭到不能自已。

入夜,船靠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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