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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鸟不过伤心领

序章·前夜

“哥哥。”梅布尔低声对着黑暗呢喃。声音像是翩飞的蝙蝠,在细长的密道里穿行,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声。

蝠时将尽,暮色敛起。今夜首相塔的临时任务是梅布尔接的,一如既往。具体内容是在鬼时之前,完成瓦里斯大人交代的事项。

梅布尔顺着昏黑的密道来到卧室天花板上,小心翼翼地开出一条缝隙,打量着下面的房间。这个时间首相大人应是在洗澡。巨大的羽毛床帷幕半开,衣架上挂着红色天鹅绒外套,金手项链脱在枕头上。确认四下无人后,梅布尔猛地翻身,一个倒挂金钟,双手支住衣柜顶层,轻轻落脚。又沿着衣柜角滑落在地,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,取出一撮巴豆粉撒在床头的安神汤里。这种事情她做过很多次,已经驾轻就熟,动作迅速,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稍后,她按照往常的习惯,静静地伏在床底。

晚饭还没吃,肚子已经隐隐开始抗议了。梅布尔赶忙掏出怀里的布袋,取出一块压扁的木薯饼安抚空空的肠胃。

木薯纤维粗大,糖分稀薄,空口吃味如嚼蜡。梅布尔是红堡里的小小鸟,晚饭本不至于如此寒酸,但这是卡洛的要求,哥哥绝不会害她。

吃完了,梅布尔把掉到地上的碎屑小心地撮起,连同灰尘一并咽下。然后双手撑地,像猫一样向前伸了个懒腰。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,泰温公爵回来了。梅布尔瞥见绛色睡袍的一角,下意识定住了身形。

水声。吞咽声。

很好。梅布尔开始计数,数到二十后,数不下去了,便再从一开始数。这次没有数到二十,泰温公爵就匆匆离开了。

梅布尔活动下身子,脚底贴住床板后面,轻轻磕了两下。得到回应的震动,之后的事情就要等待了。梅布尔伸展身体躺下,感到额头触到一道冰凉的凹痕,心里一紧,陡然升腾起一股危机感。

不妙。身高要突破五尺了。

梅布尔已经十二岁了,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正处在长高的黄金期,身体会像春天的柳树一般疯狂抽条生长,节食根本压制不住。瓦里斯大人只收那些瘦小灵敏的孩子作为小小鸟,如果一个孩子发胖了,长高了,受伤了或是生病了,都会立即遭到淘汰。

“该怎么办呐,哥哥。”

梅布尔抱住自己的双腿,蜷缩起来。倒不是自己舍不得,自从搭档的哥哥出去后,梅布尔一直没找到新搭档,独自出任务担惊受怕,已经没有留恋红堡的心思了。只是卡洛告诉她,外面的生活很是艰难,自己尚不能立足,要她在红堡多留几日。对不起哥哥,要让你失望了。梅布尔眨了下眼,突然想:反正今晚过后便要离开红堡,何不顺点儿东西出去?

想到这儿,梅布尔的视线开始四处逡巡,从房间的一边看到另一边。

首相大人来自富庶的西境,房间里的陈列自是不会简陋。只是,男人的房间不比女人,装饰以大气为重,少见首饰之类的轻便小物。梅布尔还没有那个胆子,或者说笨到把首相项链顺走。她在墙上挂着的三件武器:长剑,斧头,还有十字弩中间摇摆了一下,决定去拿那把弩。

说干就干。梅布尔从床底冲出来,去搬衣箱。正要爬上去,角落里的活板门突然传来“咔哒”一声。

好险。梅布尔堪堪钻回到床底,反手抻平了垂坠的床单。

是另一只小小鸟来了,身后还跟着一个人。梅布尔把吹管装好,搁在左手边,右手抓了一把短匕首。小小鸟有两类,一类是信使,一类是杀手,来的属于前者,她属于后者。瓦里斯大人交代过见机行事,若是行动暴露了,就当场格杀目标,连同信使一起。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。

“到了,夫人。”小小鸟平板的声音。

“哦,这里竟然一点儿也没变!”另一个人欢快地应答道,声音甜腻腻的。这应该就是目标了。梅布尔感到有几分熟悉,趴在床单下的缝隙边一看,正好看到了粉色的裙裾,里面……梅布尔羞红了脸,她虽然自小就是孤儿,但哥哥的教导还是很细心的。这下不会认错,是那个黑色短发的妓/女,上次她在首相塔值班,瓦里斯大人亲自带来的,那时这里的首相还是侏儒大人。一晃神的工夫,裙角不见了。叮叮轻响的声音来自金属,目标应是顺手拿起枕边的金手项链戴上了。

“这是首相项链……”信使提醒道。

“我知道我知道,”妓/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,刻意捏出的少女音顿时消弭无踪,“我就是想要回我的宝石项链,可太后那个婊/子居然出尔反尔,一条也没给我。现在我算是懂了,金子谁都喜欢,在别人夺去之前,最好尽可能地多戴几次。”

“好的,夫人。瓦里斯大人说……”

“狼时离开。”不耐烦的声音,“我知道了——快走吧,看到你都烦。”

信使离开时嘴角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,梅布尔羡慕极了。信使的任务已经结束了,而杀手必须亲自确认目标死亡。好在,任务进行到这一步还算顺利,就等瓦里斯大人来了。

瓦里斯大人一般会亲手给出关键一击,再由小小鸟给出最后的慈悲。

梅布尔把脸贴近地面,透过床单的缝隙,看向门的方向。首相大人会在瓦里斯大人到来之前回房吗?并不确定,为了以防万一,她把吹管搁在唇边,匕首柄握在掌心。

门开了。

是谁?首相大人?还是瓦里斯大人?

梅布尔咬住吹管,又松开,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唔”,露出错愕的神情。为了确定刚才所见不虚,她迅速绷紧了身体,匕首向外,微微挑起床单——

直到声音响起,打断了她的动作。

不是瓦里斯大人的声音,也不是首相大人的声音。确认是前首相之后,上面传来了几句对话,梅布尔凌乱了。

什么情况?!!

梅布尔掀起床单一角,只看到一双脚消失在眼前。

头顶的动静虽然大,但掩不住说话的声音,梅布尔惊惶不定,紧握匕首的手指攥得发白,侏-儒-大-人。梅布尔用手重新比了一遍任务的暗号。梅布尔最近两年都在首相塔值班,对四位首相的代号熟悉得有如十指。不对,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,但不能说任务和他没关系……面前落了几绺浅金色的头发,梅布尔看后心情很是复杂。任务袋里还有几团这样的头发,是她前几天辛辛苦苦收集的道具,白费了,全白费了。头顶厮打的声音并不能拽回跑偏的思绪,梅布尔使劲掐了一下手心,不是在做梦。

回过神来,梅布尔赶忙放下床单,时机刚刚好。下一秒就是“咚”的一声,小个子的前首相落在面前,投下的阴影却很大,一片黑暗中,梅布尔大气也不敢出。直到侏儒爬上衣箱取下十字弩,哼着歌走出房门后,她才缓缓地把一口长气吐出来。

“金手触摸冰凉凉,而姑娘的小手热乎乎……”

明明是明亮欢快的歌词,小个子却唱得嘶哑破碎。

这个夜晚太疯狂了。梅布尔想要尖叫,想要喊人,但想起哥哥,马上冷静下来。哥哥会怎么做?这么一想,梅布尔抓起吹管窜了出去,走廊里的侍卫还没有料理!七层地狱,杀手还在唱歌!

梅布尔猛地撞进一个人怀里,鼓鼓的肚子很是熟悉。她感到粗布的质感,闻到刺鼻的臭味中夹着一绺薰衣草的香味,顿时大松一口气,稳了。抬头看到瓦里斯站在门口,逆着烛光低头看着她,不知怎的,他的神色居然有些忧伤。

“结束了?”

梅布尔回头,看到妓/女的头颅软塌塌地耷拉在床单上,金手项链深深地勒进颈项。死者脸色青紫双眼突出,嘴角有血一滴一滴溅下。

梅布尔艰难地点点头,说不出话。目标死了,任务完成了。只是和计划有一点出入。沉默了一会儿,梅布尔轻声说:“不是我做的。”

瓦里斯也点头,轻声说:“跟我来。”

走廊很空旷,远处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。在几句对话后,又传来弓弦振动,重物倒落的声音。谁死了?闷闷的臭气首先蔓延,随后是沙哑的歌声。“吧嗒”一声,十字弓落地。拖拖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
他们走进拐角处,藏在火炬的阴影里,静静地看着侏儒丢下弓弩,消失在密道里。梅布尔注意到身后躺着的三个侍卫,后颈扎了黑色的木针,不知是死是活。她懂得规矩,便什么也没问。瓦里斯蹲下,开始回收针具并清理痕迹,梅布尔则按照指示,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在厕所里找到倒在马桶边的泰温大人,确认了他的死亡。

之后,梅布尔跟着瓦里斯从另一条暗道出去,行色匆匆,一路无话。她开始想心事,瓦里斯大人还没发现自己长高了,要不要提醒一下呢?经历了今晚的事,她再也不想留在红堡了,我要去见哥哥。有他在身边,再艰难的生活我也能过。快到出口的时候,梅布尔撞到太监宽阔肥厚的背上。

肥胖的太监挡住了门,回头:“你该走了。”

“走?”梅布尔呼吸急促。不,他从来都是说“任务结束,我们走吧。”不对,这不对。她勉强挤出一张笑脸,几乎要哭了:“大人的意思是,我长高了,不能留下了,是吗?”

“别了,亲爱的小小鸟,我很抱歉。”瓦里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,像是浓稠的蜂蜜,纵然甜蜜柔软,却依然可以毫不留情地淹死蚂蚁。他逆光看着梅布尔,脸上是前不久的忧伤神情,“你知道的太多了。”

梅布尔猛地转身,向着来路跑去。一步,两步,她听到刺针滑入吹管的声音,明了自己绝无逃生的可能。生与死之间,时间像是被拉长了,长到呼吸之间还来得及回首短暂的一生,长到黑色长针破空的啸声清晰可闻。

梅布尔扑倒向前,伸出了手,像是要抓住一只骤然抽回的手。

哥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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