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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鸟不过伤心领

一·海上

狼时,“青鸟”号划桨船离开黑水湾,一路向东,破开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,悠悠地驶入狭海。

太阳升起时并没有烟霞萦绕,东方的鱼肚白褪去后,天色一碧如洗。海面视野开阔,深蓝色的海洋微澜层卷,反射着日光,像是撒了一层金箔。种种天象表明,这是一个适合出海的好天气。所有人都涌向船尾去挥别君临,而我站在船首,向金光灼目的朝阳伸出了手。我早已是背井离乡,习惯了四处流浪,何况君临并不是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。

瓦里斯大人找上我的时候,我已经不是小小鸟了。小小鸟的黄金时期是十二岁之前,那时的孩子人事未知,却自有一股残忍的天性,易于引导和操控。等过了这个年纪有了自己的思量,糖和蜜饯不再好用,就需要面对成人世界的冷酷法则。其中有姓氏的,会被送到君临以外的地方担任大领主的仆从,有才能的话还可以发展成为线人。而没有姓氏,那就只能去跳蚤窝找些学徒一类的生计,自力更生,或者说,自生自灭。

我属于后者。两年前,我吃坏东西出了一身红疹,同伴诬告是大疱疹,就被扫出红堡了。病好后,不知不觉间又长过了五尺,回不去了,只好在跳蚤窝游荡。瓦里斯大人找的是签到船上的使唤小厮,和我一同去的,还有七个同样处境的孩子。到狭海的另一边,成为总督府的线人,对我们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了,强到刚刚出海,共处一室的孩子们中就有两个不明失踪。

我则是一开始就没有去那间舱室打通铺,原因无它:我是个女孩。跳蚤窝地如其名,最不缺的就是跳蚤,头发是它们最好的藏身之处,我习惯把它们剃个干净。挑人时,瓦里斯大人在我光溜的脑壳上摸了一把,许是想到自己,呵呵笑了一下,就错认了。

船长莫里斯却没这么好骗。吃早饭时他叫我们站成一排,那双精明的黑眼珠在我们脸上过了一下,就把我专点出来负责送饭。我也是坐过船的,知道这看似轻松的差事实则非常烫手,我会经过每一个水手的舱室,要负责招待他们,让他们满意。

幸运的是,还没轮到考虑端着饭去还是带着刀去,早餐提供的红烩菜汤就替我铺了出路。

“汤里那种软软弹弹的肉是什么?”我仅仅来得及问出这一句,肿胀的喉咙就陡然失语。

“花蛤。”

感谢诸神赐予我们花蛤。

我在心里默默决定,余生但有饭前祷告,以上这一句定要出现。

很快,“大疱疹”成了我的代号,流连烟花之地的人很清楚这个词的杀伤力,所有的水手都对我避之不及。我被取消了送饭的差事,但仅仅是因为有碍观瞻。他们很清楚这种病的传播方式,不然早把我扔进海里去了。小厮们客气些,叫我“猪头”,在洗脸盆里看到那张遍布红疹,肿胀成猪肝色的脸孔时,我瞬间原谅了他们。

其实原谅不原谅无所谓,反正每天拖着脚步去送饭,提着裤子回来的不是我。

我被分到了最差的活计,每天要提着刷子和水桶打扫房间,清洗衣物,还有清空夜壶。活儿虽然重,但劳累过后总能得到充足的奶酪和面包,相比之前天天清汤稀粥的生活,已经是好很多了,因此我并没有抱怨。闲暇时间,我总是爬上桅杆眺望大海,默默思考瓦里斯大人布置的任务。

瓦里斯大人说,要送的信就藏在船上。藏在哪里呢?

我决定先从沟通方面入手。

船长的嗓门非常洪亮,招呼船员的吆喝声像是吹响了号角,说起通用语来却磕磕巴巴的,夹杂着粗鲁的外国话,爆豆一般。水手们也都一样,沟通只能连比划带猜。我听出他们所说的话中有瓦雷利亚语的单词,喉咙稍微好些就开始学了。很快,我便能操着一口粗糙的黑话咒骂海浪和风向,和水手们一起大嚼酸草叶,向海里吐血红色的口水。

事实证明,迂回的策略很难起效。我又不能和他们一道划桨,单讲一样的话很难从这个群体中取得认同。话说回来,要是和水手套近乎就能取到信,那信应该早就落在“麦管”手里了。但那个纤瘦的金发男孩无疑是个软包子,我看到其他男孩把他带到甲板上搜身,甚至给他催吐。这样看来,谁都可能拿到信,长得矮胖敦实的“恶霸”最有可能,他有两个小跟班,那三人是男孩子中最强壮的。水手们早就开始赌钱了,我知道自己身上只押了零星几个铜板,而他们在“恶霸”身上押的是银币。

出海第三天,哭哭啼啼的“麦管”不见了。我看到船长小跑着从底层舱室上来,手里提着我日常洗地用的桶,有些惊讶。他一见到我就骂,骂什么恶心东西,又丑又懒之类的,把桶往地上一掼,溅出的脏水泼了我一身。随后他骂骂咧咧地甩出一把钥匙,命令我到藏酒区打扫。

这倒是个好机会。我想,如果能顺出几袋酒,说不定能收买到几个嗜酒如命的水手。

倒霉的是,那把钥匙打开的并不是藏酒的舱室,而是旁边一个狭小的耳房。里面有一床一几,是住人的地方。进去闻到一股混合着胃酸的酒臭味儿,我差点儿窒息,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内部的黑暗,看到满是呕吐物的四壁,翻倒的夜壶在地板上滚出一道惨不忍睹的轨迹后,我总算明白船长为何逃命一般离开这里了。

这里怕不是养了猪。

我轻轻咳了一声作为提醒,提着桶走进去一步。

不。不是猪。瓦里斯大人藏的东西不止是一封信,还有狮子。

我从来没有见过,却是认得的。侏儒首相正如传言中的那般,长了一张恶魔的面孔,不对称的异色瞳,贯穿半张脸的伤疤,没有鼻子。照面的一瞬,我们不约而同皱了一下眉头,这个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:

被对方丑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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